認識我的人都知道，我有個壞習慣，買東西掏錢的時候，如果發(fā)現(xiàn)錢包里只有百元大鈔，沒有零錢，我就慢慢開始緊張，一點點的，手心出汗，額頭冒汗，把錢在手反復拽半天，再把錢遞給對方，最后還要加上一句，這錢，是真的，不是假的。基本上，都會收到對方拋過來的一個白眼。朋友們不知所以然，都是一笑置之，只有妻子覺得丟人，因為這件事和我吵了好幾次了，說我鄉(xiāng)下人脾氣，100塊錢就弄得這么緊張，讓人笑話。妻子說的對，我是個鄉(xiāng)下人，只是我從來沒告訴她這個習慣的緣由。我很緊張，我緊張的不是錢，是記憶中一段小時候發(fā)生的抹不去的往事。

　　我的父親有三個兄弟，他排行老小。其中大伯母和我們住的最近，也最親。大伯是個舊時讀書人樣，體弱多病，性情敏感，不喜歡和人交往。家庭謀生的重擔就落在大伯母一個人身上。大伯母在家樓下開了個小賣部，賣些針頭線腦，油鹽醬醋，賺的不多，但也足夠大伯母養(yǎng)活一家人。大伯母錙銖必較，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，自己店里買的東西從來不舍得吃，除非快要壞掉的食物，大伯母才會雙手捧著，躲在角落里。如珍寶般，一點點吃完。大伯母就這樣供著兩個哥哥姐姐去外地求學。孩子不在家，大伯母把我當自己孩子疼愛。我每天放學的時候，就愛待在大伯母店里完，聽街坊們坐在門口嘮嗑，聽街頭巷尾的新聞，一天的時間過得特別快。有時候，看我玩累了，大伯母會把一小塊冬瓜糖放我嘴里，那個甜，那個美味，會縈繞舌尖，幾天都褪不去。看著我嘖嘖嘴享受的樣子，大伯母笑的特別輕松。

　　夏天的一個中午，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大伯母家門前玩抓迷藏。大伯母突然把我叫了進去，說她今天有點累，上閣樓午睡一會。讓我?guī)兔磿辍τ谡裏o聊的我來說，真是求之不得，既可以在小伙伴面前甩甩威風，坐在大批零食前面對他們發(fā)號施令，干完活還會有意外的驚喜。不過，這小掌柜可不好當，小伙伴們眼饞的盯著我一會兒后，看我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，想著是撿不到什么便宜的，就各自散開回家了。街頭巷尾的鄰居們也覺得熱，都午休去了，只有窗外的知了，長一聲，短一聲地叫著，陪我解悶。

　　午后的鄉(xiāng)村格外寂靜，一會時間，我也有點犯困了，頭正一點一點的。突然，一個聲音驚醒了我，我猛地一激靈，打起了精神。進來的是個中年男人，很陌生，不是村里的人。他個頭不高，笑瞇瞇的，問到：“小朋友，你一個人看店嗎?”他說的是普通話，在我們這個小地方，說普通話很少見，還說的這么好。我頓時有一種被當做大人的自豪感，馬上點了點頭，說：“嗯，是，我伯母休息去了，你要買點什么?”中年男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五十元。那個時候，還沒有百元大鈔呢，五十元對我這孩子來講已經(jīng)是天文數(shù)字了。我下意識地朝樓上看看，準備叫大伯母下來。中年人又開始說話了：“小朋友，你很厲害，這么小就能幫大人做生意了，真了不得，給我包“飛馬”煙。”中年男人的話說的我心里一陣熱，我準備好好表現(xiàn)自己的才干，便假裝鎮(zhèn)定地把煙遞給他，接過錢，打開了抽屜。五年級的我數(shù)學還算過得去，對付這樣的加減綽綽有余了。我小心翼翼的找好錢，又反復數(shù)了幾遍，確認無誤后，就把錢遞給了中年男人。他接過錢看了一眼，就往口袋里一塞，說：“你這孩子真的厲害，要叫我家娃向你好好學習。”從沒被大人這樣正面表揚過的我，心里比喝了蜜糖還甜。待那個中年人走出很遠了，我還在不斷溫習他的那些話。

　　事情的結(jié)果不出所料:那50塊是假的。大伯母發(fā)現(xiàn)后一句話都沒罵我，只是提醒我，壞人總是滿嘴好話使你放松警惕。下次有陌生人來，拿大鈔買東西一定要叫她。大伯母沒什么文化，簡單的語言卻讓我醍醐灌頂。從那時，我便明白了：世間最為可恨的，是在光亮的鮮花下，放滿刺人的荊棘。時過境遷，大伯母早已離我們而去，而這件事成了我永遠的秘密，埋在心底。折磨我的不是100塊錢，是用大伯母曾經(jīng)那深深絕望的眼神和滿鬢白霜。我終于明白，我如此執(zhí)著于我的壞毛病，是因為我如此想念我的大伯母，這，是最特別的致敬和懷念。

　　(作者  陳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