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“我只知道有蔚藍的海,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,這是我父母之鄉(xiāng)!”這首詩用來形容長樂竟是如此貼切。
這里是冰心先生從未回過的故鄉(xiāng),大海是她寬闊溫柔的衣襟,洞江是她裙裾間飛揚的飄帶。
洞江或因九龍山及洞山而得名。萬歷癸丑《福州府志》載:“九龍山,在至德里,去城七十里而近……有潭曰毗濟潭,下有穴通馬江。其支為唐嶼,西曰洞山,有獅子石,下為洞江。”洞山今名洞頭山,位于長樂營前洞頭村,山下有靈洞寺,唐咸通四年(863)始建,至今猶存。
洞江分為上、下洞江,尤以上洞江美景為勝。舊時,這里是長樂往來閩(侯)縣的界江,也是出海候潮的港灣,見證千帆競渡、百舸爭流。它發(fā)源于深山,接焦溪、大溪二水,自南向北蜿蜒流淌近四十里,于營前港注入閩江。千回百轉間,灌溉良田萬頃,滋養(yǎng)黎民無數(shù)。東邊,青山聳峙,那是董奉山,舊時所稱的“福山”。先人們相信,“福山”相伴,必定福澤千里。
我的祖先月湖公是兩宋之交時遠近聞名的堪輿先生,他的墓就在上洞江源頭。沿江,遍布古村、古渡、古榕,也流傳古老的傳說。《榕城考古略》中說,上洞江開源的首個渡口——白田渡(今長樂玉田),西晉時曾被晉安(今福州)郡守嚴高相為郡治遷移地,只因非南向而遭舍棄。先人們逐水而居,信奉蟒神“九使爺”。他們還相信山上有九龍聚首,江中有九龍潛淵,所以有了九龍山、九龍?zhí)丁=诰琵埳健⒏》迳较吕@出兩道大彎,如神龍般直奔閩江、東海而去。
宋儒士陳烈卜居江畔的洋廈(今長樂首占上洋),自得其樂于“第一江山亦壯哉,仙居何必向蓬萊”。明狀元陳謹安身于此,以“環(huán)江”為號;據(jù)說當年殿試時,嘉靖皇帝問他家鄉(xiāng)有何景致,他以“環(huán)浦漁歌”“半月沉江”等十二景答之;他死后歸葬江畔的洞山,故而洞山亦稱狀元嶺。同朝的許天錫,狀元許將后裔,生于斯長于斯,以“洞江”為號,《明史》以洋洋數(shù)千言為之立傳;身為諫臣,他倜儻不羈,存心忠孝,因彈劾劉瑾,慘遭戕害,亦長眠于此。
許天錫的胞妹許鳳,許配九龍林氏,甘貧茹苦,撫孤長成,其子孫多有所成。曾孫林材,明萬歷進士,晚號九龍山人,亦以忠諫名垂《明史》;他拯救孤本,重刻《三山志》,延續(xù)閩都千年文脈。林材之子林弘衍殫思重訂,留存國內(nèi)最早的刻本。曹學佺曾與林弘衍泛舟洞江,同游鼓山,賦詩“渚花垂岸榮,沙鳥近灣戲”。弘衍子林之蕃,崇禎進士,筑室江畔,名曰“涵齋”;明亡后隱居故園,獨釣寒江,“別港魚肥招不去,綠蓑惟戀舊溪山”。
撫覽史志,宛若與先賢對話,且聽他們行吟江上,留戀故土。
秋日江畔的金黃稻田,讓我想起春日的福橘。昔日的上洞江畔,曾經(jīng)遍植福橘,紅彤彤地點綴兩岸,也點綴春日的歡愉。擯棄喧囂,遠離城郭,讓這片土地極少有驚濤駭浪。哪怕成長于斯的“宋室忠烈”、鑿舟自沉的楊夢斗,在元朝大軍壓境時,也是御敵于遙遠的十里揚州;哪怕是倭寇焚劫非為,也有戚家軍幫助蕩平創(chuàng)傷。史書上能找到的發(fā)生于此的“大戰(zhàn)”,似乎僅有瑯尾港(今長樂玉田瑯峰)抗日伏擊戰(zhàn)。此役,江畔的福橘樹林是我方游擊隊的天然屏障,江水退潮后的淤泥是鬼子揮之不去的夢魘,最終敵方戰(zhàn)損42人,我方竟無一傷亡!此乃福地也。
上洞江,也承載了我的童年記憶。夏天,是水邊的孩子最幸福的季節(jié)。在江中游泳,在浦里抓蟛蜞,挖蜆子、河螺,用蚯蚓釣魚、蝦,或是在阡陌縱橫的田野挖泥鰍,是每個“野孩子”必備的本領。若能有幸吃到江中的流蜞配以煎蛋,不啻饕餮盛宴、人間美味。
上洞江曾是交通要道,《長樂市志》載:“(20世紀)40年代以前,上洞江是福清、平潭、莆田乃至閩江一帶進入福州的水路運輸轉運航道。”哪怕是90年代初,江上仍舟楫穿梭、槳聲欸乃。童年時,我去長樂縣城要坐搖櫓的木船擺渡過江,去省城則要坐雙層客輪經(jīng)馬尾、再至臺江,只覺山重水復、路途漫長。隨江水馳騁,我見識了外面的世界,也看到了魂牽夢縈的大海。
每年端午前后的龍舟大賽,是沿江居民的盛大節(jié)日。舟楫競渡,鑼鼓喧天,鞭炮陣陣,吶喊震耳,江邊盡是摩肩接踵的人群。龍舟賽不僅凝聚了各家族內(nèi)部的人心,也維系了不同家族之間的情誼。九龍山下的唐嶼(今長樂首占唐嶼)與浮峰山下的泮野(今長樂航城泮野)每年的龍舟聯(lián)誼便是典型。《長樂六里志》記載了唐嶼清末舉人林星賡為泮野的林亦岐寫的序言:“余鄉(xiāng)遠祖月湖公,與泮野鄉(xiāng)遠祖某公,同往贛州學堪輿術,技術相若,性情亦相契,其交誼之篤非尋常友朋可比。由是,兩家后裔繼遠祖遺志,亦互相往來,迄今已數(shù)百年之久矣。”共飲一江水,一眼近千年。
如今,上洞江下游已建起長樂最大的城市公園——洞江湖公園。漫步其中,水光瀲滟,草木葳蕤,繁花爭妍,野鷺翔集,若人間仙境。閱江廊,獨醒榭,陶然亭,澄懷亭……各式典雅的亭榭星羅棋布,引人不斷移步換景。江水急彎處,有突出江面的環(huán)形木棧道,赤腳踩于其上,若凌波微步。遠處,九龍大橋、三汊港大橋早已飛架南北。駐足公園末端的得真亭,還能仰望跨江高架橋上悠然進出營前站的6號線地鐵。曾經(jīng)風雨兼程的渡口,早已入夢。
“江山留勝跡,我輩復登臨”。在這里,無論是縱風情,還是寄幽思,皆能應景。對我而言,最幸福的事,莫過于攜手親愛的家人,迎著晨曦晚風,暢享這里的每個朝朝暮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