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壞了兩顆牙。
從來沒意識到會長蛀牙,一直引以為豪的,就是自己的牙齒,不算白,但整齊耐用,啃啃咬咬,三十幾年,理所當然,自在自由。
是在哪個輾轉反側的深夜呢,一陣從未有過的痛感突然襲來,似乎從身體的某個部分,隱隱的,又堅決,不由分說地蔓延開,和這深夜一起,將人牢牢困住。
四周的世界開始塌陷,只剩下痛在口腔內(nèi)撕扯,牽拉,威脅著清醒的神經(jīng)。原來,痛真的可以讓人喪失意志。
一夜無眠,天亮就去找牙醫(yī)。
一番例行檢查,牙醫(yī)說,蛀牙,非常嚴重的蛀牙,要把神經(jīng)弄死,然后打樁做牙套,換新牙。
這項工作聽起來省儉,其實敲敲打打,縫縫補補,是個大工程。
折騰幾次后,據(jù)醫(yī)生說從國外來的新牙千里迢迢,到我的口腔里安了家。
牙醫(yī)的技術還算不錯,新牙和舊鄰們看上去團結友愛,一片和睦。但身體是個神奇的器官,自主運作, 嚴絲合縫。口腔里有了這么個外來物,總有那么些異樣,象自然規(guī)律一下子發(fā)生了改變。
吃飯時,走路時,我總是時不時用舌頭舔舔這兩個身體的新成員,它們懷著使命而來,為使命而生,它們填補空缺,滿足需求,我的腦海里總是不斷腦補它們在我口腔里閃閃發(fā)光,傲視群雄的畫面。但我還是懷念被牙醫(yī)用機器碾碎的兩顆舊牙,它們在我的口腔里生根發(fā)芽,安家落戶,卻因為我的疏忽被腐蝕,被剝離,被銷毀,混入大地,瞬間成為塵埃,消散殆盡。
與命運有關的事,總是如此,永遠猜的中開頭,猜不中這結尾。
兒時換牙的情景,隆重的如同一場儀式。
孩子好動,總是走著,跳著,牙齒就自己掉了下來。拿著手心的牙齒,小心翼翼地摸摸嘴巴,確定掉落牙齒的位置。想起大人的警告,牙齒掉了一定要好好扔在該扔的地方。上牙要扔在屋頂,而且要有瓦片的屋頂,扔的時候兩腳并攏,盡量往前,不能說話不能笑,不然牙齒會長歪;下牙要扔在床鋪底下下,家里年齡最大的人的床鋪底下,兩腳還是并攏,然后下蹲,越往里面越好,這樣新的牙齒才會長得整齊。
在這樣虔誠的儀式中,我甚至有點期待掉牙,期待執(zhí)行儀式的那些時刻。屏住呼吸,手心握緊牙齒,這新牙,一生的命運就掌握在我手里,這對命運的可控可見,讓我如此期待。對牙的虔誠,是對身體的虔誠,對構造出如此精密儀器的自然萬物的虔誠。出于某種隱秘的心理作用,當有人夸我牙齒長的好的時候,我總是感激自己那些年把腳并攏,把手伸直,我如此認真而虔誠地對待命運,希望它亦回報我如往昔。
某天,當女兒捧著可愛的小乳牙,問我掉下來的牙該怎么辦時,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。
沒有屋頂,窗外一律的鋼筋水泥,沒有真正意義的床底,沒有和大地相接的土壤,城市如同漂浮在空中,而舊時端莊肅穆的儀式,就這樣遠去。只好告訴女兒,拿一個喜歡的盒子,把乳牙放進去,放在床頭,等晚上睡著后,牙仙會過來把牙齒收走,然后吹口仙氣,你的新牙就會長的又白又好。女兒歡天喜地地照做了,結果沒幾天,盒子和牙齒一起不翼而飛,孩子總是好騙的,告訴她,牙仙喜歡你的盒子和牙齒,一起把它們帶走了。
我突然想起,那些年我扔在床底的牙,屋頂?shù)难溃髞矶既ツ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