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“白雁已銜霜信過,青林閑送雨聲來”、“露如輕雨月如霜,不見星河見雁行”、“秋風(fēng)蕭瑟天氣涼,草木搖落露為霜”……,每每讀著這樣的詩句,我的耳際仿若又傳來了那久違的寒雁凄厲的孤鳴,我的眼前仿若又呈現(xiàn)出一片白濛濛、玉瑩瑩的故時的霜景。穿過歲月的積塵,年少時許多與霜有關(guān)的往事,就像是一首無韻的詩,一幅恬淡的畫,令我怦然心動,魂牽夢縈;假若當年我沒有親身踏霜的經(jīng)歷,也許就沒有今天這份對霜的情懷了。
在我童稚的記憶中,父母跟許多鄉(xiāng)下的種田人一樣,也常為衣食發(fā)愁。父親種著兩畝多薄田,收割的稻谷總不夠供一家人的口糧。因此,他也跟許多村人一樣,到故鄉(xiāng)的后山開荒種蕃薯。長大的番薯塊根刨挖回來后,除少部分鮮吃外,大部分都擦成薯米(蕃薯的細絲)晾曬干,這樣便于儲存。曾記得那時一年中幾乎有大半年的日子,三餐吃的都是薯米飯。
每年的端午節(jié)前后,是栽薯苗的季節(jié),而其塊根的成熟期,則在秋末冬初。這時候,鄉(xiāng)間便進入了刨蕃薯、擦薯米的旺季。都說地球變暖了,真的,我總覺得小時候的夏天沒現(xiàn)在這般熱,而冬天卻比現(xiàn)在要冷得多。擦薯米的時節(jié),凜冽的西風(fēng)已顯出了肅殺之威,砭人之寒;大雁嘎吐一聲,霜也就隨之而來了,正所謂“白雁已銜霜信過”。在我的印象里,母親最聽不得雁叫;夜半寒雁一叫,她就沒了睡意,便心事煩亂地燃起油燈,摸索著到灶屋間為父親準備早餐——父親要趕在天未亮前,翻山越嶺到十余里遠的后山去刨蕃薯,然后將蕃薯挑回家,一天要來回四、五趟。入夜,還要趁著“趕霜”(霜風(fēng)起)的天氣,和母親一起頂著霜月、冒著酷寒加班擦薯米。記得小時候,好長好靜的“白露為霜”的夜喲,父親伴著那過客似的雁聲匆匆地摸黑趕路上山。
在萬籟俱寂的寒夜里,睡眼矇眬的我,看見母親垂手立在門前,望著遠山低聲咕噥著:這么濃的霜,怎么就穿一雙草鞋呢?她像是在埋怨誰,又像是自責。昏黃的小油燈在寒風(fēng)中搖曳,伴著母親一聲聲的嘆息。這使我猛然想起,父親的腳后跟已被霜凍得裂開了一道道創(chuàng)口,沁出了血水;此刻,他正忍著疼痛,踮著腳踏霜進山,艱難地登攀在霜天霜地里。父母為了養(yǎng)育兒女,頂著霜月,踏著霜路,默默地吞噬著苦累。凄厲的雁聲和寒凝的霜景,總給我童年的夢投下一片片陰影……
如果說幼年時我對霜的感知還多少帶有一些朦朧的意味;那么,年歲稍長后親身對寒霜的體嘗,使我多少能夠品出人生的一些復(fù)雜的滋味。我十三歲那年小學(xué)畢業(yè)后被保送到“一中”就學(xué),剛讀到半個學(xué)期,正值雁鳴霜天的深秋時節(jié),年邁的祖父突然一病不起。祖父是個地道的讀書人,他崇尚儒學(xué),一生飽覽過許多儒家經(jīng)典古籍。在我五、六歲時,他就教我讀《千家詩》、《詩經(jīng)》和《弟子規(guī)》等古詩文。應(yīng)該說祖父是我的第一任啟蒙老師。我是長房長孫,祖父對我一向疼愛有加。在他沾連床第期間,一直念叨著我,希望我能多陪伴在他的身旁;即使在神志模糊的狀態(tài)下,仍喃喃地念著我的乳名。鑒于這種情況,父親要我向?qū)W校請假,不要參加晚自修,每日放晚學(xué)后回家,能多陪侍在側(cè),以慰老人之心。這樣,我只好在每日放晚學(xué)后匆匆趕回家,次日一早再匆匆趕回學(xué)校上早讀課。記得那時天氣已十分寒冷,在踏霜早行的日子里,母親總是每日在雞叫頭遍即起床為我煮早飯,雞叫二遍時,空寂的鶴峰嶺上便響起了我匆匆趕路的腳步聲。在黎明前的時分里,氣溫降至冰點,山路上的夜露凝成白色的霜粒,腳掌踩在鋪滿霜粒的石徑上,像涂了一層油似地打滑,還沒走到半嶺,寒霜便濡濕了我的布鞋和褲管,腳趾被凍得發(fā)麻,失去知覺。霜重的清晨,蒼穹顯得格外的素凈、高遠;一個人踏霜而行,呼吸著芒刺般冷凝的空氣,心也異常的明凈。此時,纖纖瘦瘦的霜月懸在天邊,沒有夏月的潤朗,亦無秋月的圓融。它把僅有的一點毫光投灑在我的身上。這纖瘦、衰微的月兒,多像我那“白發(fā)望霜天”的慈母啊!在祖父病危的兩個半月的時光里,母親總是在每一個寒徹的霜晨默默地為我備餐,然后默默地將我送到村外,默默地立在霜痕斑駁的小溪橋頭,如一尊歷盡滄桑的雕像,目送著我踏上那條通向縣城、通向希望所在的山嶺。我就讀中學(xué)時,在這條嶺路上整整走了六年。盤曲而高峻的鶴峰嶺啊,留給我的記憶,有明艷的色彩,但更多的是風(fēng)霜的凄迷……
如今,歲月的寒霜已漂白了我的雙鬢,在追憶逝水流年時,驀然回眸、愴然回首間,但見許多曾經(jīng)的生活圖景,大多已成前塵夢影、舊時月色;唯有那銀霜,至今依然留在我生命的最深處,未曾一日釋懷。在漫漫的世路風(fēng)塵中,雖然我背負著的只是空空的人生行囊,但一路上始終有一種“懔懔以懷霜”的感覺(有一股溫溫的情愫慰藉著我),讓我在平凡的崗位上,能頂著纖瘦的霜月,走過滑溜的霜路,含辛而不覺其苦,啖飴猶思世道之艱……
(作者 陳尊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