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井榕池在河下街一隅。
原先,那里有古井,有蒼翠高大的古榕樹和大池塘,先人稱之為井榕池。十多年前,筆者寫過一篇《到河下街說井榕池》發(fā)表在當時的《長樂報》上,介紹井榕池的變遷。最近,在河下街這個地方立了塊碑,刻著“井銀池”。
井榕池咋成“井銀池”呢?
方言“榕”“銀”音近,說得快了,“井榕池”很容易聽為“井銀池”,未細究就有可能將之混淆。
河下街舊城改造之前,井榕池有一座十分氣派的古宅,人稱一善厝。居住其內(nèi)的陳老先生,是個很有人脈的士紳,曾在京津經(jīng)商。據(jù)說當時任民國大總統(tǒng)的徐世昌給他題過字,題字上將井榕池寫為“井銀池”。徐大總統(tǒng)出生河南,國學功底深厚,人稱“文治總統(tǒng)”,又長期在京津任職與生活,北方話“榕”“銀”的發(fā)音區(qū)別較為明顯,因此推斷,寫“井銀池”非徐的筆誤,顯然是陳老先生在求字時出錯,徐大總統(tǒng)只是你怎么說我怎么寫,照貓畫虎依樣葫蘆罷了。
如果真的有徐大總統(tǒng)寫“井銀池”的事,這對井榕池地名變化也沒什么影響。按理說,當國家總統(tǒng),算是一國之君,且他的書法很有造詣,有他的字,值得炫耀。可是,徐世昌曾是竊國大盜袁世凱的左膀右臂,世人多有詬病,共和國成立之后更沒有好聲名,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,人們對他避之猶恐不及,陳老先生即使存有他的字,諒必也不敢聲張。筆者最近與幾位老者言及井榕池立碑,才聞此一說;但徐大總統(tǒng)寫了什么,怎么寫,也沒人說出個所以然來。
把井榕池以“井銀池”廣而告之的則是河下街一個住戶。
這一家人從長樂城關近郊搬到井榕池臨街而居。上世紀六十年代,他家有自己熬制的膏藥出售。自古以來賣膏藥使用的廣告牌,都是以方形白板當中畫個黑圓塊,圖樣與相鄰島國的國旗一樣,只是當中圓形的顏色有所區(qū)別,把膏藥形狀的圖板兩三塊對角串聯(lián)掛起來,就可以招徠顧客。而他家公子那個年代就是高中生,懂得做廣告,不掛膏藥圖樣,而是用一塊十幾二十公分寬、六七十公分長的白板,書寫黑老宋體“井銀池膏藥”高掛門首,非常顯眼。
那個時候河下街是南北鄉(xiāng)人從旱路出長樂上福州的必經(jīng)之路,每天數(shù)以萬計的人從這里經(jīng)過,都可以閱讀到“井銀池膏藥”幾個字。地名加上藥名,是最佳廣告用語,“北京同仁堂六味地黃丸”就是極為成功的范例。平心而論,這家膏藥化膿消腫止痛化瘀有很好的功效,可惜膏藥沒能成為品牌商品流傳下來,“井銀池”卻三人成虎般產(chǎn)生極大的廣告效應,未明就里的人們以為這個地方原來就叫這個名字。
“銀”字很惹人喜愛。誰都愛金銀財寶,都愛與金銀沾邊的稱謂。時下有“金”有“銀”有“鑫”的商號、公司名、人名,如流浪漢破襖里的虱子,一擼就能抓出一大把。本來,一個地名,口頭叫的和文字寫出的可以不一樣,形成文字時用諧音或近音替代口語的比比皆是,井尾寫著井美,苦竹是五竹,白田稱為玉田。然而,諧音替代是一種美化修飾,應該是以優(yōu)雅代替劣俗。先人稱此地為井榕池,將井、榕、池三個自然物體組合,構(gòu)成一個有色彩有層次的清新立體畫面,猶如王維的詩句鮮明優(yōu)美,意境悠長,極有畫意。這個稱謂原本就非常有美感。而“井銀池”表達的是什么意思?是井中有銀而成池,還是池里生銀陷成井?“銀”字固然好,可植入“井”“榕”當中,三字結(jié)合起來不倫不類,即使郢書燕說,但怎么牽強附會也要能解釋得通才是。
附聲者多,辨實者寡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河下街舊城改造時,拆了古井原來方形石欄,在新安上的圓形石欄上也鐫刻了“井銀池”三字。這個準官方行為,竟然對訛誤未辨真?zhèn)危媪钊硕笸蟆?/p>
近來讀到一篇文章,其中說,一個地方的名字,是一段歷史,是一處記憶。名字雖然只是主體的附庸,卻顯然比主體有更長的生命力。許多人去造訪一個地方,正是奔著這地方的名字去的,雖然明明知道那里已今非昔比,沒有殘留多少舊時的風物,但還是樂于去尋找昔日遺留的蛛絲馬跡,領略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名人的特殊空間,探尋展現(xiàn)過事件的真實發(fā)生地。筆者以為,留住“井榕池”的名字,就有可能引發(fā)人們尋找構(gòu)成這三個字的舊時風貌的濃烈興趣,更易留住鄉(xiāng)愁。
把地名勒石立碑,成為目前的時尚,但至今仍是放任的民間行為。刻什么,怎么刻,任由主事者自己決定,主事者受認知局限,訛誤在所難免。把字刻在石頭上,想遺留百年,可錯誤的就遺訛后世。如果僅僅在口頭流傳,也無可厚非,對一個物體可以有多種稱謂,你說你的,我說我的,因人而異,身份的差別說出的話就各不相同:人體消化器官的末端出口,醫(yī)務工作人員稱之為肛門,文縐縐的文人筆下寫作后庭,市井俗子村野翁嫗呼之股川空(音keung,方言“窟窿”快讀),特殊職業(yè)的小姐羞答答地說這是菊花。
(作者 阿 骨)